□ 黃東速
矗立在我面前的這棟現(xiàn)代建筑叫江油大劇院。它像一個放大了無數(shù)倍的火柴盒,坐落在江油縣城的東北端。建筑外立面由白黃色磚石構(gòu)成,正面凹陷約八米,形似巨型蜂窩;右側(cè)一角有現(xiàn)代風(fēng)格的金黃色半圓形藝術(shù)造型,其余部分鑲嵌著白色玻璃。在它對面的廣場上,立著一塊不很起眼的赭紅色大理石石碑,上面鐫刻著“江油大劇院”。石碑還沒到小腿高,不知為何設(shè)計得如此小氣,總覺得和“江油大劇院”的名字不相稱。如今看來,它算不上多么宏偉、藝術(shù)的建筑,但在2012年建成時,仍能媲美其他縣城的建筑,至少,為這座縣城添了幾分現(xiàn)代氣息。從另一個角度說,它貼合普通縣城的身份,像一位時髦又樸實的女子,徘徊在平凡與現(xiàn)代之間。
江油大劇院,很多人都這樣稱呼,但我不會,我仍叫它改建前的名字——中壩劇場。當(dāng)別人對我說“江油大劇院”時,我心里會默念一聲:“哦,中壩劇場。”其原因,是我見證過它的前世今生——在心里,它早已被時光鍍得锃亮。當(dāng)一個地名與你相伴漫長歲月,便會銘刻在心底,永不生銹。我不知道自己說過多少遍“中壩劇場”,但每說一次,它在心里就多一分光亮,此后再難改口。當(dāng)我說出“中壩劇場”時,時光仿佛呼嘯而來,眼前的大劇院也似輕輕晃動了一下。
中壩劇場始建于1984年,記憶中,它的造型與“江油大劇院”類似,只是少了幾分現(xiàn)代藝術(shù)感。“5·12”汶川特大地震中,中壩劇場嚴(yán)重受損。2010年10月,作為災(zāi)后重建項目,政府投資1.5億元重建,歷時兩年完工,命名為江油大劇院。此后,縣城的重大活動很多都在這里舉行。
中壩劇場的主要功能是放映電影。在上世紀(jì)八十年代,看電影是人們最主要的娛樂方式之一。那時的縣城,放映電影的場所多在中心地帶,江油也是如此。中壩劇場成了江油的地標(biāo),無人不知,無人不曉。
1984年,我正在長鋼技校讀書,自然也常常到中壩劇場。
長鋼技校位于縣城北門外。上學(xué)時,我要從長鋼生活區(qū)穿城而過,若不走紀(jì)念碑老路,就走老城外的新路。就在這條新路上,我和青春第一次遇見了中壩劇場。初見時并未太激動,因為廠里也有職工俱樂部放映電影,建筑造型類似,只覺得它或許會占據(jù)青春的一部分。
那時,它是城內(nèi)唯一的影院,看電影是件閃閃發(fā)光的事,慰藉著單調(diào)的歲月。記得當(dāng)年發(fā)行量最大的雜志是《大眾電影》,堪比多年后的《讀者》。我在中壩劇場看過《追捕》《佐羅》《廬山戀》《牧馬人》《被愛情遺忘的角落》等影片,許多青春情感都在這里蕩漾、呼嘯、沸騰。這些電影滋養(yǎng)了我的青春,至今,身體里仍會閃現(xiàn)它們的影子。
那時看電影通常要提前買票。我邁上不高不低的臺階,走到左側(cè)售票窗口。窗口旁貼著花花綠綠的電影海報,我特別喜歡看這些海報——它們告訴我,除了縣城,還有更廣闊的世界。
售票窗口很小,僅能看見售票員的半張臉。印象中,窗口里常坐著一位梳辮子、皮膚白皙的姑娘。我很羨慕她——手里攥著大把電影票。我把錢遞進窗口,一雙陌生的纖細(xì)手伸出來,指尖夾著一張小小的電影票。若是冬天,這雙手紅腫得像紅蘿卜,遞票時,仿佛也遞來了一絲疼痛。后來聽說,她去了南方,再也沒回縣城。
從她手里接過電影票,心里像被塞進了什么,一件快樂又有趣的事,如鳥兒般向我飛來。之后的幾天,總會老想著這場電影,它像只小貓在心里撓來撓去,既讓人發(fā)癢,又讓人期待。也有例外,一次因事忘了放映時間,浪費了那張票,當(dāng)時只覺得像浪費了大半生。最早的電影票才5角,相當(dāng)于我在技校吃兩份噴香的回鍋肉。不知從何時起,角票從生活里消失了,像許多逝去的時光。
電影票和角票大小相近,多為白色或藍色,印著放映時間和座位。對那時的我來說,放映時間就是爆米花爆響的時刻,滿是快樂與驚喜。到了放映時間,我來到中壩劇場,在大門口把票交給一位中年男人。他一臉嚴(yán)肅,仿佛秩序的化身——在當(dāng)時,我覺得他擁有莫大的權(quán)力。他低頭看了眼票,便放我進去。
進入影院,我按票找座位。若是電影已開場,找座位就有些麻煩。四周一片漆黑,只有一束光穿過黑暗,打在銀幕上。眼前是一片烏壓壓的腦袋,被光束籠罩著,一動不動,全然不顧及著急找座位的人。黑暗中看不清座椅背后的號碼,只能慌亂摸索,通常會問問聚精會神的觀眾,從他們或耐煩或不耐煩的回答中,判斷自己的座位。很長一段時間里,影院都是座板可翻動的黃色座椅。我坐在椅子上,把雙眼和思緒交給白色銀幕,看著別處的世界、別人的故事,青春像子彈般飛向銀幕。當(dāng)片尾字幕升起,燈還未亮,許多人已站起來,座椅翻動的“嘩啦啦”聲像潮水般響起,似在催促觀眾離場。
看完電影走出影院,常常覺得天空都不一樣了,原本空蕩蕩的世界和人生,仿佛多了些什么。
技校畢業(yè)后,我進了廠。那時廠礦很封閉,我很少進城,去的地方不外乎太白公園和中壩劇場。在中壩劇場,除了看電影,也會喝茶。喝茶的地方就在劇場大門口的走廊上,左側(cè)便是那窄小的售票窗口。有段時間,我常來這里喝茶。把父親的二八加重永久自行車停在廣場左側(cè)角落,邁上臺階,將身體交給一張帆布躺椅,一邊喝茶,一邊俯瞰廣場上或有趣或平淡的場景,看著無用的時光裹著青春慢慢流淌。廣場上偶爾有人走過,彼此不相識,卻一同沉浮在縣城的時光里。有時也會往右邊看,稍遠處是一片菜畦,不時有老農(nóng)揮著鋤頭,他的身影讓我想起“勞動”二字。
那時喝的是蓋碗茶。每次喝時,我都用指尖捏住白色茶蓋,揚一揚甩掉水氣,再用茶蓋的圓邊角撥弄浮在水面的茶花,茶蓋不時碰著茶碗,發(fā)出輕微而清脆的聲音,內(nèi)心也跟著響動起來。同時,我抿起嘴唇,湊近茶碗,連續(xù)呼出幾口氣,吹動氤氳的澄黃茶水。茶水泛起漣漪,一直波動到這個下午的時光深處。那時總覺得,人世就是一杯茶,世味就是茶味。
如今,在縣城里再也找不到蓋碗茶了。人們多用沒有蓋子的粗獷玻璃杯喝茶,常常拎起杯子一揚脖子,茶水便一飲而盡?;叵肫饋?,我們丟掉了許多細(xì)節(jié)之美、縈繞之美、婉約之美,越來越功利和現(xiàn)實——吃飯就是吃飯,喝茶就是喝茶,活著就是活著。
很多個下午,我都在中壩劇場,躺在椅子上喝蓋碗茶,陪伴我的,只有天空中的藍天白云。有時,腰間的摩托羅拉BB機突然顫動,我便起身到劇場左側(cè)的副食店,站在一部黑色電話旁,拿起許多人握過的聽筒放在耳邊,撥動熟悉的阿拉伯?dāng)?shù)字,說出那些早已遺忘、消散在風(fēng)中的話語。
編輯:譚鵬